离开母校快30年了,在厦门工作的缘故,似乎也从未真正离开过。到了这些年,每逢有机会走进校园,徜徉于湖畔的林荫道上,目光总会不自觉地去追寻芙蓉二的身影,还有那深藏于记忆里的竞丰食堂。和芙蓉建筑相比,竞丰食堂虽没有那样灵秀,但红色的屋瓦和厚重的石墙,似厂房车间的外表,倒也显得朴拙大方,其实她更像是芙蓉二背面的一块基石,支撑起早年学校一代又一代的“天之骄子”。
能从“千军万马过独木桥”的高考中走进“南方之强”,无疑是那个年代的荣耀。1979年秋,我非常幸运地被厦大经济系录取,成了该系外贸专业的一员。
9月份入学了,由于文革中断10年的高考,生源的突然猛增使校舍十分紧张,故学校要求本地生一律走读。由于家住鼓浪屿的缘故,每天的舟车劳顿总感不便,幸好父亲与校产科相熟,算是走了个后门,在芙蓉(四)二楼一间各系学生混搭的“收拢所”暂时住下,解决了大问题。! 厦门很小,任意三个人里总能找到一位彼此相识的人,说来也巧,同系77计统的叶重耕就是我高中的同班同学,看我初来乍到的,送了我一些饭菜票,这才知道学校里每个系都有一间固定的食堂,经济系的学生在竞丰食堂用膳。
在厦大吃的第一餐饭是晚饭,这天傍晚是我与竞丰食堂的首次接触,食堂门口墙边有一长排的水槽,戳了许多小孔的自来水管不停地往外喷着细流,这水是洗碗的。在闹水荒的年代里,也只有早晚的供水时间才能见到如此场景,那水流得有点奢侈。
走近食堂见到的是一片黑压压的人群正排着长龙等待打饭。经济系在学校里是一个超级大系,也只有最大的食堂才能容纳得下这一千多号人。食堂里摆有许多饭桌椅,那四方形的八仙桌倒也没什么特别,特别的是它不易搬动的椅子。这座椅是桌面的平行放大,一张椅子绕着桌子一圈,成了一个不可撼动的整体,吃饭时得把脚跨进去,搬动时牵一发而动全身,几个人扛着它横行霸道不在话下。
食堂是每一位学生必踏足的地方,在物资匮乏的年代里,在教室、宿舍、食堂不断重复的简单生活中,正是有了食堂这样一个特殊的平台,学子们才有机缘在此相识相知。
79外贸的班级文化就起源于竞丰食堂。入学后班级同学总爱围在一起吃饭,男女同学说说笑笑天南海北不知所云。78外贸的邓力平见我们成天抱团吃饭的情景,很不屑地说了这么一句:你们班有本事就这样坚持四年,大家走着瞧。对于他的话我们将信将疑。
转眼间迎来了共和国的30周年国庆,一听食堂加菜同学们真的乐坏了。男同胞早早准备了两瓶地瓜烧(白酒),把洗脸的脸盆洗得干干净净,到食堂里打了一盆红烧肉还有一盆炒米粉,这就是当时想象得到的最好饭菜了。
同学们相互举杯,庆贺有缘在一起学习。那时的吃饭速度无比之快,没过多长时间,盆里的饭菜就被洗涮一空。那晚建南大礼堂正好放映香港电影《画皮》,看到那女鬼伸出一尺多长的舌头并向着墙壁喷吐鲜血时,此景显然与腹中的美味格格不入,结果有个别同学回宿舍后,把傍晚那难得吞进的美食又吐了出来,更有甚者,睡到半夜做起噩梦,凄惨的尖叫声惊动了整座芙蓉四。
民以食为天,在经济低速发展时期,人们可追求的量化东西很少,纯粹为生存而生活,故吃的比重自然被放大,能吃一顿饱饭就是一种享福。在国家实行配给制的条件下,食堂里可提供选择的饭菜不多,通常能提供的也就是一大盆高丽菜或青菜,卤或炸的肥猪肉,巴浪鱼、豆腐等,有时还能有瘦肉,到了圣诞节前后,还可看到海螃蟹,当然这是要额外加钱的。
米饭则放入脸盆里蒸熟,一盆可装两斤饭,工作人员用一根竹刀可根据不同分量切割。学生一顿饭的菜钱通常是一毛五,以高丽菜垫底,再加少许肉或其他,这种伙食在当时已算是不错了,一个城镇居民一个月也只有一两斤的猪肉供应,况且,学生家庭平均月收入若低于20元者,还可向学校申请助学金。
国家的改革开放刚刚起步,计划经济的体制开始发生动摇,国家过去的大包大揽终于扛不住了,以至入学后的第二年,某天下午学校在建南大礼堂召开全校会议,传达中共中央文件,文件内容是关于放开肉蛋牛奶等农副产品的价格,转由市场调节。应该说当时的政府是高度关注民生问题的,涨物价也得先安民告示,而不像当今的中石油和中石化,国际油价下跌它反而上涨。此后的一段时间里,食堂的基本菜价从一毛五涨到了两毛。比较有趣的是负责食堂打菜的几位女工,不知从啥时候起集体患上了帕金森综合症,打菜时手开始发抖,明明是打满了一勺,经手抖那么几下,实际落入碗中的所剩无几。这些多余动作顿时成了学生们热议的话题,于是就出现这么一种怪象,凡手比较不抖的打饭窗口,队伍就排得特别长,而想图省事的,定会吃闷亏。这样老排长队总不是法子,本地学生在语言上拥有天然优势,于是打饭时总要和这些老大姐们攀谈几句,以示乡亲乡里,看打菜时能否手下留情。此招果然奏效,久而久之,我们几个厦门学生,打菜分量总要比一般人多,同学们都投来羡慕的目光,现在才知道,是情商发挥了作用。而班上一些走头无门的,为减少排队的痛苦,只好在开饭前不停地往窗外探头探脑,看食堂里有无端着饭的人走出来,一旦发现有他立马冲下去,抢得开饭时人少的先机。我开玩笑问他为何这样冲动,他说,书念不好没办法,但吃饭总不能输人!真是一种奇妙的心理平衡啊
对食堂的不满开始升温发酵,有一天终于爆发了,物理系的学生在校内率先罢吃,此举与当时全国高校内兴闹学潮的大背景有关。此事立刻在经济系引起连锁反应,那几天,大字报和漫画开始出现在食堂的外墙上。一副漫画把食堂勾勒为胖乎乎的硕鼠,学生则用绳索用力紧勒自己的腹部,身体瘦得像竹竿一样,有的把一份少得可怜的菜装在塑料袋里展示,还有的用一条细绳把小小的巴浪鱼高高吊起,标明花了多少钱才买到这么一丁点。总之,各种表现形式直观生动。
当然,我们几个既得利益者不受此风影响,若响应罢吃似乎有点不仁不义,且跑到校外买面包,花的钱肯定更多。值得欣慰的是学校并没有任其发展,及时出台了食堂改革措施,废除各系独特的饭菜票样式转而实行统一的饭菜票,这样学生就可自主选择校内的任何食堂了。
实行全面流通后,食堂间形成了竞争态势,直至毕业前,尽管价格略有几次上调,但反应都比较平和,这就是校方顺潮流而动的结果。
国家改革开放让学生们深感外部的世界很精彩。台湾校园歌曲开始在学校里流行,学生们也开始学跳交谊舞,其中最狂热的当属观看体育赛事的电视转播,此时的竞丰食堂俨然成了经济系的多功能厅。
进入80年代,中国男女排的拼搏精神感染了整整一代人。当中国男排战胜韩国队之后,北大学生率先喊出了“振兴中华”的口号,发出了那个时代的最强音。故每逢有赛事转播,都会是学生们的节日,都会以独特的情感宣泄方式,来展现学生们心中的喜怒哀乐。
当时系学生会有一台18英寸的黑白电视机,电视转播前他们会提前把它搬到食堂里并用饭桌把它架高,这样几百号人就可以站着观看了。印象最深的应该是1981年11月女排在世界杯上和美国队的那场比赛,当双方争夺进入了胶着状,球的一来一往都极度刺激着同学们的神经。每得一分或挣回一次发球权,全场都会报以热烈掌声;输球时则一片叹息,只有宋世雄的声音还在哪儿唠叨着;进入关键赛点时,有的人根本不敢抬头看,这种比赛简直是心理煎熬。当战胜美国队时,食堂沸腾了,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声响,一些女同学喜极而泣。
第二天的食堂外墙出现了一些加油标语,比较特别的是“扣球好啊郎平!吊球好啊周晓兰!”这句子还有语法吗?分明是昨晚哪个喝醉酒的家伙,把猜拳的酒令改了涂上去。在这无比的喜悦中,大家最期待的就是几天后的决赛,学生此时的心思根本无法集中在学习上,日常谈论最多的除了比赛还是比赛。
决赛那晚,当中国女排战胜了日本队,以7战全胜的战绩首捧世界杯时,学生的狂热达到极致,男生宿舍拿起脸盆铁桶乱敲,有的燃放鞭炮庆祝,一大群学生自发聚集起来并涌出校门上街游行,他们边走边唱新国歌(文革结束时改了歌词),“我们千秋万代,高举毛泽东旗帜”,向着中山路,“前进!前进!!前进进!!!”这也许就是那个年代热血青年所能展现的爱国方式吧。
比赛场上总能演绎大喜大悲,1982年的男足球世界杯外围赛,无疑是中国足球史上华彩的一页。预选赛上的节节胜利,吊足了同学们的胃口,进军西班牙仅咫尺之遥。尽管手中握有足够的净胜球,但沙特队的故意放水把中国队逼入与新西兰队重赛的绝境。那晚,食堂里气氛凝重,尤其是被新西兰队先进两球之后,眼看一场美梦就要破灭,同学们的情绪开始失控。比赛结束后,一些学生把宿舍的扫把收集后放火焚烧,以发泄心中的愤恨。可以理解,那个年代的中国人不敢面对失败,近百年的屈辱,成了一个在心理上再也输不起的民族。
无论竞技场上的胜利或失败,学习生活还得照常进行。食堂放开后,情况大有改观,尽管有人吃遍了学校的所有食堂,但我们对竞丰食堂仍保持了很高的忠诚度,班级的男女同学就喜欢聚集在那里。
进入大三后,人似乎也变得油条起来,宿舍夜晚熄灯时间为晚上十点半。有一晚,大家从教室自习回来后都感觉肚子饿,宿舍里找来找去只找到一包厦门的速熟面(方便面),全宿舍8个人今晚就仰仗它了。但宿舍的灯突然熄灭,暖瓶里的水又不够热,怎么办?这时一个家伙说他有办法,只见他拿出一根热得快(电热棒),把插座电源线末端的两个小铜夹伸出窗外,分别夹在户外的两条电线上,这分明在偷电嘛!碗里的水迅速热腾起来,泡面很快煮熟了。没滋没味的怎么吃啊,另一个家伙拿出了一瓶所剩不多的固本药酒,撒上少许后,顿时满室飘香,只见8根汤匙同时迅速地伸向碗中,这下就看谁的功夫好,抢捞得快……
8个人同吃一包方便面,差不多也可载入吉尼斯了。然而,它从另一侧面证明了一个道理,在食堂围桌用餐,在宿舍私开小灶,点点滴滴都把79外贸的心更加紧密地联系在一起,表面文弱的背后,早已凝成一股强大的力量,这股力量让77会计朱之文的班级在毕业前彻底领教了。
77会计有不少体育人才,校运会上总能摧城拔寨,所向披靡,他们班完全是仗着运动方面的绝对优势来向79外贸叫板的。82年他们临毕业前,做完论文后比较空闲,平时两班人员在学生会里有所互动,在食堂或宿舍里相遇也谈得投缘,时常也见我们和79会计打比赛,故他们主动提出了要与班级进行足球、篮球、排球三项比赛。
面对来势汹汹,班级讨论后认为,单纯的三大球比赛,79外贸绝对吃亏,要就连小球一起来,即乒乓球和羽毛球,小球班级有一定的胜算,最后再和他们拼一下足球。说实话和他们比赛我们一点把握也没有。
第一场是足球赛,他们田径基础好,奔跑速度快,凭着良好的体力在场内横冲直撞,但马上也暴露了弱点,他们的脚似乎不太粘球,最搞笑的一次是,他们好容易把球直接传到我方禁区前并形成单刀,但由于前锋速度太快,当他抡起大脚一记劲射,这才发现球还在他身后,见他踢空了,充当守门员的我迅速出击,把球轻松没收了。这种必进之球碰上了这种班脚,导致对方一片骂声,我们则心中暗喜。此后的班级稳扎稳打,并利用一次开角球的机会,班长直接从角球区把球打中对方门柱后弹入网窝,此比分维持到了终场。
首场比赛的胜利令班级士气大振,接着利用一个晚上时间到风雨球场进行羽毛球赛,两个单打和一个双打,班级又获得完胜,乒乓球比赛也比较顺利,大比分上还是赢了他们。如此一来,79外贸在总分上已获得胜利,这种结果完全出乎双方预料。接下来的一场排球赛,79外贸再次以三比一获胜,最后他们只能在篮球赛上挽回面子了。
一天上午,他们把77计统的邱晓华请来当裁判,再次来到了风雨球场,今天明摆着他们是为捍卫荣誉而战。开哨后你来我往始终没打开局面,比分交替上升,临近终场时,双方比分为60:60,此时大裁判发挥了关键性作用,他强吹了我方一次严重犯规,由对方罚球,结果两罚两中,随后一声长哨比赛结束。班级同学立刻围上去和他理论,但结果无法更改。这才明白,统计的采样主要取决于喜好,怪不得GDP要多高就能有多高。
他们以这种方式饮恨沙场,百思不得其解。77会计与79外贸的不解之缘就此结下。朱之文毕业后又回来当外贸系的辅导员,一夜间要称他为老师我们一时都很难改口。而那位没踢到球的超级前锋,我毕业后分配到北京,居然和他在同一单位、同一个司里工作。当提及两班的比赛,他总耿耿于怀,甚至咬牙切齿。是的,他们很难明白79外贸为何能形成这种文化特质,但可以肯定,这种文化的形成,吃定是成因之一。
大学四年很快就要过去了,我们始终记着我们入学时邓力平讲过的那句话:有本事你们这样坚持四年。有没有说这话他也许早忘了,但在临别学校时,我们可以自豪地说:我们不仅在竞丰食堂里围桌吃饭坚持了整四年,而且79外贸也因此成长为一个极具凝聚力的团体。我们不仅在体育赛场上能战胜强大对手,而且在日常与任何一个班级同上大课时,最终的班级平均成绩也一定是高于对手一筹。79外贸靠的不是别的,是团队的整体力量!
毕业会餐时,竞丰食堂为我们准备了丰盛的晚宴,可整个晚上,那些美味佳肴并不能勾起同学们的食欲,每个人的内心充满着离愁别绪,有些人借酒消愁甚至伤心落泪。此时此刻,整个79级也只有79外贸,想到了一旁为我们服务了四年的食堂工作人员,在班长的带领下,全班同学手举酒杯走到他们面前,挨个向他们敬酒,感谢他们这四年来的关照。几位大姐也深受感动,祝我们未来工作顺利。别了,亲爱的母校!别了,竞丰食堂!
“竞丰”二字源于南安梅山的竞丰村,自她走进厦大的一刻起,无论岁月寒暑,无论风云变幻,她都默默地坚守在那里,默默地奉献出自己的爱。她见证了多少莘莘学子的成长,目睹了多少千帆竞发的场景,如今她已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而走进了历史。今天,当母校迎来她的90华诞,当记忆的往事又被重新唤起,我们书写竞丰,就是要从她身上感受闽南爱国华侨捐资兴学的风范,这种风范必将永垂于青史,永存于那代人的记忆!